仪式感
仪式感
盛夏，H市。
虽说六月末似乎还远称不上最为炎热的夏日，然而对于荣耀电子竞技而言，这座城市时隔七年再度属于他们的冠军奖杯。经由H市官方扶持与荣耀联盟推广后，覆盖范围广阔而显眼的宣传再次铺满了大街小巷。
——“我们是冠军”！
这句话就这样出现在人们眼中。走街串巷的，无论是否是荣耀玩家，都会看到时提上一两嘴……
“今年夺冠了啊！”
“我上次看到的时候好像还在读大学，现在都已经成为社畜好几年了……”
“但我看新闻说，今年这支队伍……”
银泰与工联的超大LED屏幕，位于地铁龙翔桥站出口的绝对市中心——这里今夏所有的景色都被荣耀尽数占据。不仅是那标志性的双翼与刀剑组合而成的Logo，裸眼3D跨屏还在不断播放总决赛那些最为惊艳的精彩场面。躲在商圈屋檐下的行人纷纷投之以注目礼，讨论起这场盛事。
“……不是以前那个叫嘉世的，但是好像又有关系——我去！”
这一般市民对电竞新闻的关注也有限，多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将这些天听到的内容拼凑着跟同伴讲上一二。然而刚在搜肠刮肚地找词呢，就骤然感到这炎夏中陡然生出一股凉意。战战兢兢地越过朋友的肩膀望去，赫然发现是旁边站着的一名陌生人。
那脸、那神情、那挺直的腰板和提着包所以相当明显的手臂肌肉……这位H市市民在抬头望向那边，并且接触到对方因为感受到视线而看回来的眼神后，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那叫一个从头颤到脚，咽了口口水后立刻拉着同伴往仁和路的地下通道跑去。
“……”
站在那个位置的人似乎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闭了下眼，复而望向通道外带烟灰缸功能的垃圾桶方向。
如果刚刚那两位行人对荣耀有更多了解，就能立刻认出旁边这位简单提了个运动包的人是谁——霸图战队队长，韩文清。一个出现在H市都不需要做额外准备的人物。就算此处是H市绝对的市中心，说不定过路人里就有与霸图水火不容的粉丝，然而他的震慑技能——就好像刚才那样，想怎么触发，就怎么触发——更别提此时韩文清的表情似乎还带了点霾色。
与之完全不同的则是另一边，他方才看向的位置。此时那里正有个身影在慢吞吞地往外走，刚摸到檐下打出的影子边沿，就好像被阳光烫伤般“嘶”了一声。
“好了？”
韩文清先是问了一声，接着皱眉道：“有这么夸张吗？”
“——39度哎，大哥。”
从角落里走出的家伙身上带着股气味，显然刚刚才在那边掐掉抽完的烟。这会走到韩文清身旁，那模样简直像是在往他身后撑出的阴影里躲。
“我光站在地上都感觉在蒸桑拿……老韩，我说真的，咱赶紧找个地方先蹭蹭空调吧，不然我感觉我半条命都得去了。”
来人有气无力地说着，就好像被高温上了个持续掉血的debuff。与视线所及的电子屏幕上那潇洒至极的精彩剪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谁能想到这画面上以慢镜头播放都显得无比快速的散人快打式击杀，就出自这位现在正伸出手扇着风，到处找空调的家伙之手呢？
不过韩文清也不得不承认，H市眼下的热度确实已经到了非必要不出行的程度。他今早飞抵萧山机场时，就接连收到了数条红色高温预警。
“那就走吧，找个地方坐下说。”
韩文清道。
他们往上方高挂着“银泰”二字的建筑群方向走去。
倒不是说有那个逛商圈的闲心，而是这头街边的商店以服装为主，对这二人来说，想找个能坐的地方也只能继续往里走。好在叶修毕竟在这块住了超过十年，虽平常宅在屋里几乎不出门，却也对周围的环境了若指掌。此时不时伸出手指一下往哪走，人则保持着一个身位格的距离，最大化利用着霸图队长作为对阳光的遮蔽物。
“就那，那有个能坐的店。”
韩文清抬头一看：这人来人往的商圈中央，有那么几个独立出来的玻璃建筑。眼下也没别的选择了，便直接迈腿走向这家店。
中空透明的咖啡店，中间铺设着大量木制桌椅，整体走的是清新自然的风格，也算是时下社交媒体流行的所谓“好出片”。这不，里头坐的人大都也是来避暑休息顺便拍个照的。韩文清这一推门，整个咖啡店里注意到这边自动门打开的人都精神一振。末了就看到这位走向柜台，后边还跟着个走路都有气无力的家伙，看起来被天气和脚程折腾得不清。
柜台的各个区域分得很清楚：蛋糕柜、点餐台、咖啡机、出品处。韩文清也是相当直接，走到张贴的菜单前就问了句：“喝什么？”
“咖啡店啊……”
叶修隐约回忆起这里有个连锁咖啡店还是苏沐橙说的，这种饮料完全不在他的日常计划里，看菜单上的内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店员则是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后摆出职业笑容开口：“先生需要什么？我们这边推荐今年夏季主打的橙香摘星拿铁和椰香斑斓拿铁。”
“要试试不？”
看着柜台边放置的立式“拍照打卡即得好礼”广告，叶修一乐。
“两杯冰乌龙茶，在这里喝。”
韩文清道。
茶饮出品似乎比咖啡更快。不消片刻，韩文清就单手端了盛着两杯冰饮的盘子找到了座位。叶修落座后往杯子里插入吸管，拿起冰乌龙茶时自然扬起一根手指，道：“谢了啊老韩。”
——就差后面跟句“回头送你件装备”。
他出门时身上还是习惯带现金，不过目测商店里现在一天到头都不会有几个摸出钞票来结账的人。韩文清这大手一挥直接把饮料买了，叶修往那一坐，慢吞吞喝了两口冰饮后露出活过来的表情。
韩文清把杯子放在桌上。他也坐下了，腿却碰到了桌角。这咖啡店最靠窗的位置是小圆桌，留出的空间可供两个成年人闲坐。然而韩文清这体格，坐下碰到腿和脚也是必然，他不得不把腿往后稍撤，才能把自己卡在不算太宽敞的椅子上。
叶修自然不会不注意到这些细节，观测了一下韩文清的动作，就很不给面子地拿着饮料杯笑了。
“不巧啊，只有这边空着。”
叶修说：“要不把这小桌往我这挪一挪，给您腾个地儿？”
“用不着。”
韩文清脸一黑，把茶放到了桌上。
叶修乐了会，也不再多说，而是撑着脸看向窗外。
韩文清也循着他的目光朝外望去。
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所有来以前的嘉世现在的兴欣打比赛的圈内好友几乎都默认叶修是这里的地主。甚至可以说，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在这里生活的时间远比在故乡B市更久。他十五岁那年夏天来到彼时还嵌着嘉世网吧这行招牌的吴山路，一待就是十二年。而十二年前，H市湖滨还不是现在这般繁华的样貌。
韩文清记得很清楚，他跟叶修是荣耀第一区开服后不久认识的。或者说，是一叶之秋和大漠孤烟在荣耀里通过不打不相识的方式认识的。而在他进入霸图俱乐部，嘉王朝的老板创立嘉世前，他们就在线下有过一次短暂的会面——在H市。
霸图那时候还是网游里的霸气雄图，嘉王朝的负责人也还是嘉世网吧的陶老板。然而那个年代，网游里的恩怨也是会发展到线下的。这倒不是指真人PK，而是网游里常见的公会聚会活动。当时最高难度的百人本被一叶之秋率领嘉王朝的精英团攻破，嘉世网吧被H市慕名而来朝圣的人挤爆，陶轩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掏腰包招待了嘉王朝精英团里的高手来H市旅游吃饭。这件事不知为何在策划阶段就被捅到荣耀论坛，那霸气雄图自然也不认输，号召自家玩家也以举办竞技比赛的由头进行了一次线下聚会。这些贴子和照片至今还在荣耀、嘉王朝、霸气雄图论坛的精品区留存，即使时至今日已经不再流行BBS。
叶修当时也是被精英团里的八卦党戳来了一张照片。法不容情身为其中的佼佼者，不光发照片，还要把敌坛里的贴子传送门发来，再加上一堆惊恐的表情，末了来一句：“我了个去，这是大漠孤烟？我感觉他跟游戏里一样能一拳一个我啊！”
当时蓝溪阁那里也有传闻说他们的领军人物是社会人士，叶修看完消息还是挺淡定的，把滚动条拖到最下面，发了个“呵呵”回去。
嘉王朝举办聚会，叶修拜托了在论坛发帖的苍天把他的影像隐去，苍天没有多问便直接照办。这贴子直到很多年以后还被人挖出来，吐槽“叶秋大神从那时候就老神秘了”。
不过这份神秘倒没在韩文清那里保持多久。
霸气雄图的聚会自然定在Q市。其实站在现在这个节点往前想，当时陶轩时常在经营嘉王朝公会时阴沉着一张脸，也许就是因为发现了霸气雄图幕后企业与老板的身份来自Q市当地的一家实业公司，并且早就在格斗天王这一竞技项目上投资过战队——这也势必会成为他创立电竞俱乐部后的主要对手。不过，这些商业博弈对彼时的叶修和韩文清来说都太遥远。
看过法不容情的消息后不久，那时的叶修就收到了来自大漠孤烟的QQ消息。
“你人在H市？”
内容很简洁。
“是啊，怎么了？”
正在吃泡面的叶修随手回了一句。
“地址。”
泡面差点被打翻，旁边在写作业的苏沐橙投来视线。
“H市上城区吴山路的嘉世网吧，我平时就在这。”
叶修回了个消息过去，把泡面端远了点，又敲出一行字：“怎么了，你要来真人快打？先说好，这方面我可打不过你啊。”
韩文清没理会他的玩笑，只是说：“来PK。”
当时嘉王朝和霸气雄图的副本记录之争可谓是龙争虎斗，线上副本可说是高精尖技术与战术的对撞，而刷完副本出来后那公会之间的各种野外PK也是消耗人力财力的一大重点，末了还有颇具有那个年代网游特色的论坛掐架和YY频道讲话。嘉王朝拿下了重中之重的记录，霸气雄图就搞PK比赛，谁都不让着谁。
“线下PK荣耀吗？”
叶修问了句，又道：“也行。”
他们在网游里组队过几次，不过更多时候是对手。加过QQ，不过聊天的内容似乎也仅限于游戏。从有限的了解里，叶修只知道他跟自己年龄相仿，并且有搞体育运动的习惯——好几次PK结束后，大漠孤烟都会提出到时间去跑步，于是先走一步。所以看完法不容情发来的“从霸气雄图论坛偷的”照片后，叶修在心里默默认可了这家伙估计能一拳把自己打进隔壁H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想法。
问过地址后，两人再也没有对这件事有什么详细的询问或者交流。只是三天后的一个下午，网吧门口来了个让收银小妹惊叫着要找崔哥和杨姐的家伙。
叶修远远抬头望着门口，接着起身往那个方向走去。
“没事，是来找我的。”
他对收银小妹说着，于是小妹看起来更惊恐了。
“呃……荣耀里那个，大漠孤烟。”
“真的没事吗？”
小妹显然也略懂一二，手指已经抓向柜台里的电话了。
叶修看了眼T恤领口已经被汗水浸透的家伙，对方对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太陌生，呼了口气，道：
“韩文清，大漠孤烟。我是来找他PK的，荣耀里。”
“叶秋，一叶之秋。”
叶修这么说着，又对紧张的收银小妹道：“我跟陶哥知会一声，你继续上班吧。”
收银小妹点点头，目送着他们往网吧里去了。
坐下，开机，刷卡登录。期间叶修向韩文清介绍了一下坐在旁边做手工的苏沐橙，韩文清也同她点头打了个招呼。
苏沐橙却是一点都不怕这个长相有些凶的网友，知道他就是大漠孤烟后还问了几个问题。随后将最后一张彩纸折好，坐到了两人旁边看着他们进入竞技场。
就如同韩文清所说，他真的是来PK的。而待到陶轩下楼发现这件事后，已经是晚上的饭点了。
虽然网游里跟霸气雄图是死对头，不过以当时陶轩的年龄来看，他们也不过只是少年而已。自然犯不着搞什么特殊对待，他甚至还问叶修要不要帮忙订饭。叶修最后看了眼自己屏幕上跳出的“荣耀”，道：
“不用了陶哥，我带他到外面随便吃点。”
随后笑着用拇指往外一指，对韩文清道：“行了，都打一下午了，吃过再来吧。”
事后回想起来，大漠孤烟资料竞技场里那99%后面还跟着小数点的胜率，也许就是这时候被刷下来的。
嘉世网吧外面有家德克士，那时还不算太时兴电子支付，叶修作为地主从口袋里掏了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出来，一人一个套餐。就这么坐在网吧外面台阶上吃的，吃到最后额头和颈窝里又见汗，被夏夜的热风一吹，最后只好猛灌冰可乐。
那时候银泰还没有入驻湖滨那一带，从这个方向往外看，唯一显眼的建筑物只有东坡大剧院。剧院入口极高，傍晚半暗的光线里也看得出星星点点的顶灯。再往上是色彩浓重的远空，紫和橙这两种并不搭调的色彩浓烈地混合在一起，被卷向落日。
“还来吗？”
把最后一口汉堡咽下肚，叶修问。
“来。”
韩文清站起身，如此回答。
“老陶……陶老板把嘉世俱乐部搬到前面之后，那家德克士就占了原本嘉世网吧的位置。”
叶修望着窗外，伸出手比了一下：“嘉世的楼之前大概有这么高吧。旁边原本还有家麦当劳的，就在知味观对面。不过就这几年也关了，变成了这家卖H市特产的。
“东坡剧院倒是没改，不过现在看起来门面好像更亮了点，也重新装修了。
“这里一片都被银泰重建了，老板娘有时候跟小唐沐橙她们会来逛街。”
他说着，片刻后又笑：
“我跟你说，上次黄少天过来说这里看着夜宵挺多但都不咋好吃。我也被沐橙忽悠过几次，感觉还没十年前味道好呢。”
韩文清看向他转着的杯子，里面的乌龙茶已经快要见底。
那个夏天的热度，傍晚的风和天空——算起来，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
在此期间，春去秋来，万象更新。
“喝完了？”
“收汗了。”
叶修答了一句。
“那就走吧。”
韩文清道。
两人离开咖啡店，没入银泰中央川流不息的人群。
“是不是感觉连风都是热的？”
叶修说着，他的发梢被微微拂动。
“H市不就是这样？”
韩文清反问。他们两人站在一间还在招商的店铺前，身后仿佛被拉开一张还在布置的银幕，周遭所有流转的灯影光华和人流不过是被打上的蒙太奇。
叶修掏出烟点上，刹那的火光映出他脖颈上的汗水。
“说的也是。”
他应了声，望向街头。
以介绍词来说，刚才聊的内容真是再糟糕不过了。也许没有游客想了解一个商业区有多少店铺关掉了，又有多少新店开业——毕竟这是每天每月每年都在发生的事情。人不是总被同一条街道上的光照亮回家的路，也不是每天都吹到相同的晚风。
但这一天的风却与那时的无比相似。
他们身上的衣服被热度与汗水濡湿，露出的臂膀与脸庞的轮廓却更加成熟。
他们在一同长大。或者以荣耀职业选手的年龄而言，在一同老去。
“你几点的飞机？”
叶修呼出一口气后问。
“今晚。”
韩文清说：“回霸图。”
“那这会不就要去机场了？”
韩文清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没必要回答。短暂的沉默后，他问：“你呢？”
“我？明天老板娘会宣布退役的消息，大概那时候走吧。”
叶修道：“回家。”
沉默，又见沉默。叶修拿着烟，片刻后却是笑出了声，说：
“老韩，你这特地打个飞的过来，然后马上又回去……”
“到点了，该去机场了。”
韩文清打断了他。
“嗯，再见。”
叶修说。
“再见。”
韩文清也说。
然后韩文清往来时的路走去，叶修在原地拿着那支还未燃烧殆尽的烟。
他没有停下来，他也没有转头。
附录
H市吴山路上城区嘉世网络会所（约2012年）
现实中为德克士，该现实原型选址为彩铅版本
H市上城区银泰in77咖啡店
现实中为Peet's Coffee
